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

第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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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奶奶拿著大姐掙回來的幾塊錢,咬著牙根強撑起身子,又來到菜攤子上。就在一個寒風凜烈的日子老奶奶對我說道:
「小凱,你是奶奶的乖孫兒!我給你找了一個好人家,你聽話乖乖的去,在那裏有飯吃有衣穿,還可以學手藝呢!等奶奶我……」
「老奶奶,我不去,我要同你在一起,哪裏也不去!」
「聽我說,小凱,奶奶不忍心看你挨凍受餓呀!你年紀最小,受不住的啊!我要是養得起你,怎會忍心送你走呢,去吧……啊!只要把這幾年熬過,家裏好些了,我會接你回來的。」

這個好心腸的主意:是趙媽媽給老奶奶出的,她的親戚家隔壁,有個雙目失明,靠賣唱算命維生姓陳的人,想找一個十歲上下的男孩牽引──我的命運又添上新的色調。
佈滿天空的烏雲,好似在屋頂張著一塊黑沉沉的帷幔。雖然屋外還是一片寂靜,但老奶奶憑經驗,已知是時候起來了。我穿上一身半新舊的藍布棉襖棉褲,一對我那雙滿是凍瘡的腳差點穿不進的棉鞋,這些衣物是趙媽媽早兩天交給老奶奶的。香草街的石板路,被冰凍得像抹了層油似的發亮。好在老奶奶用稻草包住我的雙腳,即使如此,街燈下的一老一小,還是得小心翼翼地踩在這溜滑的路上。來到街口天色微明。不一會,趙媽媽的親戚坐著馬車來到,老奶奶千吩咐萬叮囑,我都一一銘記在心。回頭望去,還竚立在刺骨的朔風中的老奶奶,不由心裏湧出一陣 悽酸。馬車困頓地向前抖動,四隻馬蹄磕蹬著凍土,路面堅硬的凌冰被鐵蹄踹出圈圈白印。四年前,也是在冬天的清晨離開家,可那是在父母身邊啊!而今卻是孤獨的一個人,猶如迷途的羔羊,縮瑟在寒風中。趙媽媽的親戚──胖姑有一張笑咪咪的圓臉 兩隻突出的兔仔牙。她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,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安慰我:
「陳瞎子,哦不!你可得叫他師傅,可好人啦!只要你聽話,他不會虧待你的。你師傅這個人呀是:『裁縫師傅掉了剪──只剩尺(吃)』,一有錢他就只知道吃,還淨撿好的吃,你也跟著有口福了!哈……哈!算你運氣,多少人都沒攤上,就挑中你,你可要記得我胖姑呀!……」

馬車走上石橋,抬眼望去,黑呼呼的河面,就像一大鍋快要燒開的水:滿河面熱氣騰騰。再走一陣,來到散滿鵝卵石,古老的護城河邊。這裏沿河而建的房屋,一半搭在岸邊,另一半伸出在二丈深的河面上,被一根根細長的圓木撑著。眼看這一排排好似懸空的房屋,真替住在屋裏的人擔心。師傅的家,就在一段垮了的護堤石壁邊,一棵從石縫裹斜伸出來的老皂夾樹,支撑住簡陋的房屋懸空的一角,讓人覺得穩當多了。黑洞洞的屋裏充滿柴煙味。胖姑一面嘀哩咕嚕嘮叨 ,一面非常麻利地打開朝向河那面的小窗,屋裏的空氣頓時清新起來。在透進來的亮光下:一個五十多歲,身穿藍棉袍,形容清瘦的人坐在床沿,他昂起頭,兩個乾癟的眼窩頻頻顫動,好似在努力捉摸來人的動靜。他說話的聲音很特別,雖然感覺乾澀卻很響亮,咬字清楚,聽起來不費神。他一面問我話,一面仔細地從頭頂順著摸揑我的骨,尤其十隻手指摸得最詳盡,他的表情也随著摸揑中變化:一時滿意地點頭,一時又愁眉不展 。使人深感神奇莫測!胖姑一直在旁邊誇讚我:
「別看他年紀小,燒火煮飯、洗衣、補衣他都能幹呢!……」

師傅看來並不太在意。胖姑接著向我交待一番後就走了。 臨走,我見她從師傅的手中接過一叠錢,並朝我尷尬地笑了笑,自此我再沒見過她 。
師傅的求生工具: 一把胡琴、一個大竹筒和兩根長竹片的竹琴。我們每天中飯後就到處去;我揹著幾乎同我一般高的竹琴,和一個寫著摸骨算命的布包,一手提著師傅的鐵枴杖,另一手扯住師傅的衣衫。師傅揹著一把雨傘,一路拉著胡琴,悠揚哀怨的琴聲,飄蕩在橫街窄巷。有人請他指點迷津,也有叫他唱段小曲解悶。
經過一段時間接觸,我感覺師傅是個很有學問的人,他年青時曾去過外國。我想他若不是沒有了一雙眼睛的話,應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。他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和生活習慣都很特別:除了吃的,他最注重就是他的頭和腳,每天早晨起來,他用清水細心地,將他花白的頭髮梳得滑不溜手;晚上,我把裁成方塊的白皮紙,逐張遞給他反覆地擦臉,他堅信晚上臉沾了水氣會睡不香;他喜歡在枕頭上墊張牛皮紙,睡幾天換一張;這些墊頭的紙好似浸過了油,師傅吩咐將它揉成團收好,可用來生火爐。 侍候一雙腳他也很有一套;師傅常說:「寒從腳下起」只要一雙腳暖和了,全身就不會冷。所以我每晚也學著他,用根繩子把被子的另一端紮起來睡,果然暖多了。師傅有雙黑皮鞋,寶貝得不得了;但厚厚的膠底很難看;據他說:那是飛機輪胎膠,鞋底的前後再釘上鐵片。我想這樣的鞋子一輩子也穿不爛吧?。

一有空餘,老叫我把這雙穿起來像馬鐵蹄的鞋,拿出來左擦右擦,然後他親自將這對錚光瓦亮的鞋,整整齊齊擺在他床頭的一個木箱上,他說這樣才不會受潮。就是沒有下雨,他也會叫我先看看街上的爛泥乾了沒有,然後决定穿不穿。在我與他相處一百多天的時間裏, 沒見他穿這雙鞋超過十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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