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

第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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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所據說是全西南最新型仿蘇聯式的孤兒院,將國民黨政府辦的「育幼院」、外國教會辦的「育嬰堂」、以及暴政造成的大量從嬰兒至十幾歲的孤兒集中進來,新政權只注重政治上的宣傳作用,根本沒有認真教養。我的境况,漸漸如顏玉堂說的:凡是曾經受過家庭教養的人,就是生活在這裏的最底層!說的也是:要「流」──不會駡、要「野」──沒那膽、講打──又打不過人;唉,對付著過吧!……。

兩個多月後,大姐姐來看望我們。我和小雙哥被叫到來時的那間小傳達室。看見姐姐恍如隔世──姐弟難掩心中悲戚,相對而泣!…… 。大姐姐告訴說:老奶奶已送進一間「老弱殘收容院」,就在孤兒院附近不遠;嬸嬸也找到,被關在瘋人收容所,也在後面的山溝裏……。這時,駝背老園公提醒我們:吃的不能帶上去,弟兄倆只好將姐姐帶來的一包米花糖,三兩下吃個精光。大姐臨走再三囑咐:要好好讀書,暫時不會再來看我們了。因她已被分配去一個很邊遠的小縣城工作。目送大姐離去,老園公手上的那把大鐵鎖,再次將門鎖上。內心木然,門外的一切從此與我再也無任何牽聯!

光陰一天天地的熬著;進來這裏已一年多了。此期間,在周嫂的幫助下,我們去看望過嬸嬸和老奶奶。老殘院就在孤兒院後面的山坡腳下,幾排紅磚青瓦的平房,掃得很乾淨的水泥地。幾個老人穿著黑色的棉襖,正坐在單調的院子裏曬太陽。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老奶奶的住處:同樣是新蓋的磚房,空敞的屋裏沒有窗戶,靠牆全是木板搭的通鋪,上面躺滿了人。空氣混濁,陣陣怪味迎面襲來;耳邊也傳來斷斷續續的呻吟和時而激烈的咳嗽。第一次看見這麽多風燭殘年的老人聚在一起,不禁心中泛起一陣莫名的淒凉!在牆角處,看見了老奶奶。她的腳已殘廢,再不能站立了。她仔細地端詳我們好一陣,然後,喜不自禁地的向「左鄰右里」介紹她的兩個孫兒。幾個老態龍鍾的婆婆,咧著沒牙的嘴,流露出羨慕的眼神;呆呆地看著弟兄倆。看來老奶奶比她們「富有」!

我和小雙哥,滔滔不絕地給老奶奶細數教養院生活情形:
「……一年還發兩套新衣、兩雙鞋襪、一套棉衣。……每兩星期還打一次「牙祭」吶!……。」
我一邊說一邊心裏怪不是滋味!雖然事實確是如此,總覺沒將真話說出來;尤其是沒有將看了嬸嬸的慘況講出來。看見聽我們說得眉開眼笑的老奶奶,實在不忍心讓她再為我們擔憂了!老奶奶的生活,看來已很安定,我們放心回去了。誰知,幾個月後再來看她時,一切都改變:那棟好似倉庫的房子,已從新佈置,房子中央的桌上還有一臺收音機。心中正為老奶奶高興。可是她睡的那個鋪位已換了人──我大吃一驚!正要問隔壁,那知,曾經用奉承口吻讚老奶奶好福氣的這位雞皮鶴髮的「芳鄰」幸災樂禍地說:
「哼!找你家奶奶是嗎?她是反革命家属,已被清理出去啦!到猪圈裏去找吧!」

我的頭皮直發麻! 原來這裏也在搞「反右運動」──將原先籠統收容的老弱殘,進行階級劃分。老奶奶沒有資格住屬城市貧民享受的新房屋──這是在厨房負責燒水送飯的四川人,李大爺告訴我們的。他好心地領我們去老奶奶的住處;他還一路盛讚老奶奶:經常幫他們幾個老頭子,縫縫補補的。說到此處,李大爺突然口氣一轉問道:
「在瘋人院的那個,該是你們媽啥?」
「是的!」我慌忙追問道:「她怎麽了?」
「你們不曉得,有天,你家奶奶杵起張凳子,硬是要到山後頭去看你們媽。那曉得,傷心過度,回不來嘍!還是我夥起二娃子,把坐在田坎上的你家老奶奶,用竹籮筐抬起回來的。」

李大爺的一番話,使我黯然神傷!我想像得到,老奶奶在看見親兒媳受的那份罪,心裏會有多難受!──那間神經病人收容所,是隱藏在一個地名叫:「豺狼灣」的山溝裏。記得難忘的那天:陰風陣陣的山溝裏,老遠就聽到鬼哭狼嚎般的慘叫聲,從一圈圍牆裏的幾間平房傳來。在隔一道小河溝的兩層樓小磚房裏辦完手續。我惶恐地跟著小哥哥,站在這間更像監獄的神經病人收容所小側門外等開門。陣陣淒厲的長嘯,令人毛骨悚然!…… 進得門來,地上坐的,院子裏走動的,像嗅到甚麽,全向我們圍聚過來。管理人員一面鎖門一面大吼一聲,這群彷似鬼魂般污穢不堪,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全驚恐地往後退。靠牆一排「站籠」似的門洞裏, 有頭伸出來向我們怪叫。在中間一道門的門洞,我困難地認出了嬸嬸。管理人員不讓我靠近,我沒有理他,衝了上前拉開鐵栓……我的媽媽呀!──她的兩隻手被鎖在牆上。全身明顯長期被蚊蟲叮咬,被抓得紅腫潰爛,結痂的地方還在流濃血。一公尺平方左右的空間裏,地上污穢不堪,臭氣熏人!我可憐的媽媽呀!這裏還是人間嗎?實在慘不忍睹啊!可想老奶奶當時看見後,是何等的悲痛喲!那個高大的;不知是醫生還是管理人員?彷彿自言自語地在說 :
「她這幾天病發得厲害,最近在電療,所以要鎖……」

我和小雙哥心裏傷痛得沒有搭理,在他不耐煩的催促下,我們只得蹣跚地離開了──這個能將人吃掉的地方!……山溝裏悽惋的哀嚎還在耳畔激蕩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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